濯浊
【游】
“莲烛。”
少女打着赤脚，白皙娇贵的玉足一下一下触着澄澈水波。
笑靥荡漾在水汽氤氲之中。
“好久不见。”
[不过半日……]
莲烛想着，花瓣微颤。
九重天的日头还未升起来，飘渺仙气笼着整个霓兮阁。少女不过赶着露水出来摘莲子吃。
五瓣莲迎着天风摇曳。
“我过几日要下凡去了。”
“上次梦见父神命我下凡去看看。”
--
莲烛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初识她那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台上唱着昆曲儿。
霓旌坐在木栏边，看邻座的少女逗弄池中的墨鲤。
她染着天上人间都不该有的奇异颜色。
无尽灰意里夹杂着星星点点墨色。
只一眼，便玄之又玄。
不过霓旌不在乎。
这天上人间，祥与不祥都归她说了算。
“莲烛。”
“你的名字真好听。”
少女踏着瑞气。春意万千，皆为她而鲜活。
莲烛一袭霜色襦裙，裙摆跃然几只墨色锦鲤。
霓旌手持着天上独一份的锦绣团扇，轻透的丝线遮不住灼灼春光。
“你不好奇本仙为什么找你说话吗？”
葱白玉指捏着节节扇柄。
黛绿丝穗有意无意轻挠掌心。
引着冰冷顺滑的扇面抬起少女的下颌。
霓旌有些不满。
这个小小的莲花精竟然无视她的示好。
“本仙和你说话呢！”
还真真同人间那些酸腐文人说的一般，叫什么高风亮节……把她那莲花精的本质演绎的淋漓尽致。
“哼，算啦，本仙不跟你计较……”
霓旌瞪着圆润的杏仁眼，眸子里霞光流转。
余光又瞥见少女衣摆那几个图案。
“那毓池的墨鲤倒也生的别有韵味……”
“不过自然是没有本仙好看的！”
霓旌一副小女儿的姿态。
琉璃彩瞳却深不见底。
【园】
霓兮阁里摇着红烛，娇俏仙子倚着卧榻小憩。
“霓旌。”
来人一袭鸦青色长袍。头上束着发，系了根水蓝色绸带。
穆郓与霓旌自小一同长大。
两个十几万岁的老妖怪，自天道衍生出生命和气运之时便存在于世间。
霓旌是天道的孩子，父神是教导他的老师。
霓旌依着穆郓的灵水而活。穆郓依着霓旌的气运得以畅通无阻。
鲤与水，总该是较之旁人亲近些。
“穆郓。”
霓旌打了个哈欠。
眸子微眯，慵懒的像妖族最高贵的猫。
眼角泛着点点星光。
“我回来了。”
“唔——”
霓旌刚刚睡醒，没那个精神头睬他。
“有什么好东西吗？”
穆郓天生的一副阴柔清秀之像，眼角眉梢总噙着笑。
霓旌偏偏嫌弃极了。
她这一生最崇敬的，就是父神高大伟岸的身躯，坚韧锋利的脸庞。
[父神到底怎么会收了这么个徒弟……]
霓旌睨着穆郓，无数次在心中怀疑。
“自然是有的。”
穆郓从袖子里拿出一盘莲子酥。
阵阵莲花香飘进阁里的每个角落。
清的出奇。
霓旌眼睛一亮，却还要装作镇定的样子，轻咳一声。
“人间的莲子酥有什么稀罕。”
手上却很是诚实的摸进了油纸袋。
霓旌小口小口的吃，可袋里的东西却很快见了底。
嘴角沾了些许碎末。
大约是可爱的。
穆郓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少女
笑着。
眼底一片清明。
“你走吧……哈——”
“本仙要睡觉了——”
霓旌伸着懒腰，翻脸不认人的赶穆郓走。俊逸男子默默退下。
水榭旁侯着一人。
一袭红衣。
“莲恕？”
“你怎么来了？”
穆郓有些惊讶，业火红莲向来离不了忘川河畔。
“出事了……”
莲恕松开手，鲜血流出掌心。
【惊】
“大胆莲妖！”
“私自下凡，拐带御池墨鲤……该当何罪！”
墨色身影只是静静跪在那。
莲烛低着眼，满是谦卑的动作，却怎么样都透着桀骜。
霓旌努努嘴，不说话，一派懒散地站在一旁给自己摇扇子。
那池子墨鲤不过都是天后自己养的宝贝。
她却震怒，要将莲烛打入忘川。
“天后。”
“不妨饶恕莲烛一命。”
霓旌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的说到。
耳里忽得响起一道清脆声音。天后疑惑的抬眼，看着左手边斜倚着的霓旌。
“莲烛日后于天庭有重用。”
霓旌眼里闪过一抹复杂，她自己也说不清，那日的梦境到底是什么意思……
父神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天后微微一怔，瞳孔黢黑闪过一片森冷。
叹了口气，道
“罢了，留你一命，将来当回报天庭。”
“活罪不可免，
就罚你以灵气温养毓池仙草三百年。”
“且自去领罚吧……”
莲烛恭谨的起身，行礼。
--
霓旌坐在毓池边上，拨弄那莲瓣。
当初莲烛索性变作了本体，已经两百年。
她大概是打算就这样到处罚结束了吧……
少女无奈撩了撩鬓角垂落的一缕青丝。九彩丝绦混着黑发，熠熠生辉。
“莲烛……”
霓旌这两百年几乎日日来毓池看她。不过这次竟隔了四月有余。
莲烛晃动下干枝，水下墨鲤吐露出缕缕丝线，氤氲在水底，显出一行小字。
[大人若有事便不必再来看我]
霓旌失笑。
少女灿烂的笑颜绽放在皎皎银汉之下。
“莲烛你吃醋了？”
[大人此话何意]
[你我本是殊途，缘是您救我一命]
[我又有何资格占着您]
莲烛说不了话，字里行间却渗着疏离。
莲烛的真身在毓池水里战栗，全靠鱼儿们才得以支撑。
霓旌挑了挑眉，收起笑意。
转身离去。
星河总算不再被她压了一头，耀眼的可怕。
她大概不知道这四个月发生了什么。
衣摆蹁跹，毫不留恋。
身后的五瓣莲，又凋落一叶。
【梦】
“穆郓。”
“若她舍不得……”
“就助她一臂之力吧。”
--
九重天上朝阳正闪耀着。
男人倚着山川五岳，有些惆怅。
“父神，你召霓旌来有何事？”
锦鲤化作了原形。
七彩尾鳍在霞光中浮动。
霓旌像个孩子一样，围着父神打转。
“阿旌。”
“未来千年内，天界有大浩劫。”
小鱼儿愣了愣。
霓旌一摆尾巴，又翻做了人形。
少女堪堪站定在父神身边。
霓旌望着无垠天际，父神的身躯格外伟岸。
[还有父神无法化解的劫难吗……]
“是啊，阿旌。”
“这一次父神帮不了天界。”
父神看着霓旌，眼神有些复杂。
那日毁灭天地的一幕幕在他脑海浮现。
父神有些不忍。
在他看来，霓旌只是个孩子。
“但你可以。”
父神的话被龙吟吞没。
霓旌不明所以。
她只当父神眼中那抹复杂，是对天界命运的忧虑。
“阿旌。”
“那需要一件对你很重要的东西。”
“你愿意吗……”
霓旌想不出有什么是她所不能割舍的。
“当然。”
“父神，只要您需要，霓旌愿意奉献一切。”
小姑娘从来就把那个男人当做她的天。
凤凰啼鸣。
忘川之上一片妖冶。
【妄】
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莲烛眼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哀伤与不舍。
她一动不动，嘴角溢着血。
穆郓取了她四千年的功力。
她凋了一瓣莲。
[大人她还不知道吧……]
莲烛只当穆郓奉了天帝的旨意。
[待我散尽了五瓣花叶，便再也化不做人形了……]
[大人会记得我吗……]
莲烛眼底满是眷恋。
从来未见光彩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莲烛有些迷惘。
穆郓在一旁笑着，却僵硬的带着些许嘲意。
“小小莲妖，怎么说也算是为仙界献力。”
“英神录上会有你一个名字。”
讽刺挂上了莲烛那从前冰冷高傲的脸庞。
[死了，大人也会忘了我，这一切有何意义。]
穆郓倒不在意做这个恶人。
他只是有些同情，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渺小的莲妖。
--
莲烛躺下身。
满池墨鲤都围着她打转。
霓旌看着泡在池水里任由鲤鱼为她疗伤的少女。
心尖莫名一阵刺痛。
渡天劫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吧……
霓旌不知道为何会疼。
穆郓站在她身后，像是在等待着某个答案。
“我明白了……”
“就这样吧……”
霓旌觉得有什么被斩断了，心里空空的。
和九重天的雨夜一模一样。
无边无际，孤独，冰冷。
穆郓理所当然的扯开了嘴角，他早知道结果。
【痴】
穆郓站在少女面前。
莲烛面无表情。
人间的雨已经下了十年。大水快淹上了天界。
水珠顺着少女绝美的下颌线滑落。
不知道是泪还是雨。
“莲烛。”
水神笑着。
“你以为，她会保住你吗。”
莲烛阖了阖眸子。
墨色瞳孔里一片死寂。
“她早就知道了。”
“为了三千世界，为了九重天……”
“为了父神……”
“她当然会放弃所有。”
穆郓笑的灿烂，好像有什么极开心的事情。
莲烛已经困在这毓池两百年。
这两百年，穆郓在人间历劫。霓旌在天上护他。
忘川的鬼闯进了人间。
霓旌下凡去了，四个月时间，愈来愈糟了。
“是她……”
“要了你的命啊……”
【决】
“水神来报——”
“禀陛下！忘川之水已没过太行山顶！”
“天下苍生……无所幸存……”
天兵颤抖着举起水神传书。
天帝挥着衣袖，掀翻了一地笔墨。
“为什么……原因呢？！”
“原因呢？！”
高高在上的男人愤怒的脸色通红。
霓旌坐在他左手边的位置。
识海里一闪而过的血腥画面令她有些不适。
“……妖族，在献祭。”
少女嗓音沙哑的不像话。
霓旌猛的抬头。
是许久为听过的那熟悉的声音。
莲烛孑然一身。
独自矗立在大殿中央。
身后是急匆匆赶来的莲恕。
“禀陛下……”
“妖帝公主失踪……
距命石所示……其曾受天罚……”
莲恕脸色差的不像话。
他未曾想过，那自小长在毓池的墨莲会是妖帝之女转世。
“他堂堂帝君……
只凭这一件小事便要毁了，毁了这天地吗？！啊？！”
天帝气的指尖发颤。
看向莲烛的眼神仿佛淬了毒。
“……公主她，是妖族气运所在……”
“公主受难……妖族……”
“便受难……”
莲恕愈发的脸色苍白。
霓旌有些怔愣。
他说
莲烛一人的气运便抵了大半个人间。
那她为何还会来天界受苦……
霓旌脑子里有跟弦断了。
昨日梦里父神的一句句叮咛在耳畔盘旋。
[阿旌……那是天道的劫。]
[那也是你的劫。]
[阿旌……你需要一颗心。]
霓旌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心。
她才明白，父神要她剜了莲烛的心。
父神要她夺了莲烛的气运。
“这一切都是妖族自己做的孽。”
“我会为妖族赎罪。”
眼眸愈发显得一片死灰。
莲烛已经感觉不到痛楚了。
她有些麻木。
[结束吧……]
莲烛不顾着殿外瓢泼的大雨。
墨色衣裙在阴雨中浮沉。
霞光早已经沦陷。
“莲烛！——”
“不！不要！”
霓旌活了十九万年，第一次红了眼眶。
锦鲤从来不会流泪。
眼角的温热让霓旌觉得陌生极了。
锦缎的衣袖擦过两颊。
斑驳的泪痕被风干的迅速，转瞬消失。
好像那样便连霓旌心里刺骨的疼痛也消散了。
“不要……不要……”
“莲烛你回来……”
【诀】
霓旌跟着莲烛跳下了凡界。
寒风猎猎。
衣摆翻动着，霓旌有些跌跌撞撞。
“莲烛……不，不要……”
“我错了……你别走……求你了……”
少女哭的满面泪痕。
霓旌咬着牙。
眉眼间都是哀伤的形状。
“霓旌。”
莲烛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
只是从今以后喊不出口也看不见了……
霓旌怔怔的看着少女。
抽噎着。
“莲烛……莲烛……”
“我不要……”
“我不要你的心……”
“不要……”
莲烛咧开嘴。
没人见过她笑。
这是第一次。
指甲顺着指腹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莲烛在空中飞旋。
血色如练。
瞬间泄出千里。
大阵落在山川五岳之上，泛着如玉白光。
莲烛总算像个妖一般魅惑。
笑靥牵动霓旌的心弦。
可她知道这一切，不久后将不复存在。
“我走了。阿旌。”
莲烛朝霓旌笑了笑。
霓旌快要认为她原谅自己了。
少女踏着布履一步步走向阵眼。
白皙玉指印上了胸口。
心脏在跳动。
一寸，两寸，三寸。
莲烛把手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血肉破开的味道在雨水的腥气中蔓延。
莲烛捧着自己的心脏。
血液划破长空滴在山岗上。
天地间绽放着异光。
少女挺拔傲气的身影化作碎片
一点点消散……
--
霓旌捂着嘴。
眼泪留在掌心。
身形不稳的差点跌落。
“莲烛……”
“我错了……我错了……”
“回来啊！啊——”
天地间震动着，愈演愈烈。
阵眼中白光快要消散。
莲烛余下的修为已经不够支持她献祭了。
太行山摇摇欲坠。
莲烛的气运和妖族万千百姓的气运相抵了。
妖帝那一份二十多万年功德身厚的力量，却怎么也补不上。
霓旌拂开扶着她的穆郓。
脚步蹒跚的向阵中走去。
琉璃瞳孔染成血红。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我来了……莲烛。”
霓旌闭上眼皱了皱眉。
俯身轻抚着阵眼，好像莲烛的心还在那里。河流翻腾着，好像莲烛的心脏在跳动。
霓旌捏着诀，翻着印。
“烛……”
霓旌深吸口气，纵身跃下万丈深渊。意识在消散，不知道神魂能否保留分毫。
[莲烛……]
[既然你献了心脏，焕了六界生机。那我就以这身神骨化作河山撑着八荒天地……]
[我错了……]
[所以让我赎罪……]
[我会生生世世守着这天地。]
[你仰望了我两百年……]
[这一次，我便用千年万年还你。]
霓旌感受着神力消散，风不再包裹着她的身躯。失重的感觉让她有一点心悸。
一丝金光顺着霓旌的指尖没入阵眼。
霓旌扯开一个苍白的笑容。
有些寂寥。
有些不舍。
有些解脱。
[最后一丝气运赠你……]
[愿你来生再莫成神，唯有一世安宁。]
少女阖上了眼。
曲子声在耳边回响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闭月羞花花愁颤——]
天地一片祥和。
锦绣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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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又名《锦鲤和莲花精不得不说的那些事儿》
六一快乐，迟来的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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